安旭尽量平静地应道:“不好意思，没带手机。”

虞娇娇笑笑:“看来苏教练相当专业，上雪道都不带手机，这样我就放心把云霄交给你了。”

安旭胸口又是一阵胀痛。

此时，他是多么庆幸自己戴了雪镜和口罩。

不至于把最丢脸狼狈的模样暴露在人前。

他紧紧握着手里的雪板，声音几乎被寒风割裂:“请放心。”

虞娇娇没察觉他的不对劲，又跟温云霄黏糊了一会儿，才和她的朋友们去了高级道。

“苏教练，”温云霄歪着头唤安旭，



或许是因为心里装着事，虞娇娇一大早就醒了。

她翻看了一会儿手机，眉头越皱越紧。

迅速回了几条短信，她悄悄起身去了浴室。

手机被随手藏进了包包内袋。

装睡的安旭睁开眼睛，爬起来找出了它。

某大牌限量款的可折叠手机，跟他在长白山雪场看到的一样。

屏幕还没来得及锁上，安旭得以看见虞娇娇的聊天内容。

那是一个家族群，群名叫作“守护最好的云霄”。

群成员分别是温爸温妈、温家大小姐、温云霄，以及虞娇娇。

最近一条对话来自温爸和虞娇娇：

娇娇，你一定要记得，务必赶在十点之前骗安旭喝下符水，再弄到他的血，交给大师，我们才能把云霄的心脏病转移到他身上，耽搁一秒都不行......要不是大师突然算出来最佳吉时，你也犯不着特意跑去找他。

叔叔放心，我记得的。

好，等云霄的身体彻底好了，我就把安旭送回山里去，然后马上办你和云霄的婚事。

可是叔叔，我爷爷那边指名我要嫁温家的少爷......

欸，云霄的心脏病转移成功后，安旭就是个病人，你们司家总不至于让继承人嫁个病痨鬼吧？

叔叔说得对。

......

原来，这就是真相。

华丽的新装被撕开，露出了腐烂的血肉、森森的白骨。

安旭的手指紧紧揪住床单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
耳边嗡嗡作响，仿佛世界都在远离。

原以为早已干涸的泪水再次滑过脸颊，安旭却感知不到它们的温度。

胸口被什么东西压住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。

安旭费了很大的劲，才让手脚恢复知觉。

他将手机放回原处，闭上眼睛继续装睡。

只过了两三分钟，虞娇娇就带着一身甜橙的香味回到床上。

安旭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逗留了很久。

久到他几乎快要装不下去时，虞娇娇终于采取了下一步行动。

她和以往每次叫安旭起床一样，半搂住他的身体，在他的面颊上落下数个亲吻。

安旭强忍着恶心，第一时间就坐了起来：“几点了？”

他借着看手机的动作，从另一侧下了床。

虞娇娇看了看落空的手臂，表情有一瞬间的恍惚。

安旭没有给他怀疑的机会：“先回温家再去体检吧？反正也不急这一会儿。”

虞娇娇慌忙比划：我已经预约了九点的专家号，那位主任很难约上的。

我们先把体检做了啊。

安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：“这么着急，不会是有所图谋吧？”

虞娇娇的深情面具差点裂在脸上。

她避开安旭的视线，转而拉起他的手：我爱你都来不及，怎么舍得伤害你呢？

虞娇娇说完了甜言蜜语，转而递来一杯水:先喝点，润润喉咙。

安旭闻得出来，杯子里的，是符水。

情话一旦失了“心”，就会变成鬼话。

他不再抗拒，最后的一丝顾虑也消失了。

他沉默地跟着虞娇娇来到医院，任由她带着走进化验室。

先抽血化验一下基础指标。

虞娇娇照例打着手语。

别怕，很快就好的。

安旭深深看了她一眼:“娇娇，在我的家乡，年轻男女如果想要孕育孩子，得经过一个仪式。”

“男人会在女人心口种下诅咒，这种咒语专门对付负心出轨的女人，如果女人变心，她的心脏会慢慢僵化成石头。”

“你愿意接受么？”




安旭没有接。

按照这几天的观察，虞娇娇最多打到第三个。

可是今天却有些意外，虞娇娇一连打了7个，仍不肯罢休。

安旭皱紧眉头，迟疑着点下了接听。

安旭，你总算接电话了。

虞娇娇的样子好像很急迫，比手语的动作都比平常快了一倍。

我家这边的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，可以回广市陪你，你现在在哪里？

安旭狐疑地望向对方。

一个小时前，她还在陪温云霄放烟花。

安旭离开的时候，还听到她说明天要陪温云霄去泡温泉。

怎么会突然提出要回广市？

虞娇娇注意到安旭的表情，抬掌揉了一把脸，把那层焦躁一并抹走。

只余下款款深情。

安旭，之前是我不对，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广市，我想清楚了，我要回去陪你过年。

心头不由一颤。

理智告诉安旭，虞娇娇绝对不会为了他而抛下温云霄。

感情上，安旭却几乎没有自控之力。

刀叉在陶瓷盘里落下脆响，虞娇娇这才留意他的周边环境：

你这是在哪里？

安旭稳住情绪：“哦，我回海城了。”

虞娇娇瞳孔一震：你回海城了？什么时候到的？已经去过温家了吗？

一连三个质问，安旭刚刚掀起微波的心湖再度归于平静。

“今天晚上刚到的，我怕时间太晚，就没去温家，打算明天买点礼物再去。”

虞娇娇松了一口气：阿旭，我老家离海城不远，上高速也就一个小时，我现在坐车过去找你，明早我陪你一块儿回温家。

安旭听得有些恍惚。

年前，他和虞娇娇说好了，今年要带她去见家长。

温家夫妻没有把他当儿子看，可他们始终是他的父母。

终身大事还是得告知他们一声。

安旭计划的是，今年先带着虞娇娇见温爸温妈，正月头再带他回去看望五叔。

然后把天一门的秘密告诉她。

——那是安旭的最后一道防线。

安旭是下定决心，要把自己从里到外，毫无保留地交付给虞娇娇。

他以为她是值得信任之人。

幸好啊！

在酿成大错之前，他总算看清了她的谎言。

安旭眼角发酸，视线都变得模糊了。

屏幕那边的虞娇娇微微一愣：阿旭？你怎么了？

安旭用力眨了两下眼睛：“因为感动啊，娇娇你真的太好了。”

虞娇娇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，眸光里涌动着复杂的光影。

她十指交叉，指节因用力而透着白。

等了一会儿，她才打出了挂断前的最后一句话：等我，一个小时后见。

她显得那般迫不及待，就像是思念恋人的纯情女孩。

可安旭哪里还敢相信她的“真心”？

一个小时很快过去，虞娇娇几乎是踩着点到的。

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，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。

然而，从温家赶过来，左右不过10分钟车程。

安旭的脑子里闪过两个字：“影后”。

虞娇娇扑进怀里时，他忍不住绷紧了双肩。




虞娇娇察觉了他的僵硬，慢慢放开手：阿旭，你怎么了？

“......”安旭挤出一抹笑，“没什么，看到你太高兴了。”

他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：“你呢？为什么突然改主意了？不是说有高利贷催收么？让阿姨一个人在家，不好吧？”

司小姐塑造的人设里，虞娇娇就是个单亲家庭的穷女孩，她和她的母亲相依为命，为了照顾母亲，她宁愿和安旭异地恋，自己则往返于两地之间。

安旭觉得她有责任有担当，选择支持她的决定。

到头来，他所欣赏的闪光点，却是虞娇娇为了哄骗自己的假面具。

是妈妈让我过来陪你的。

虞娇娇又贴了过来，目光往房间四处轻轻扫过，

安旭，今天怎么想到住海景房了？是猜到老婆我会来吗？

也难怪虞娇娇会这么自信。

安旭平日过得极为节俭，但对虞娇娇却很大方。

如果是虞娇娇提出想要享受一晚，安旭不会有异议。

但如果是他自己一个人，随便找个青年旅社也就打发过去了。

安旭瞥见虞娇娇的笑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
他别开脸，用力干咽了几口。

虞娇娇恍若未觉，伸手摸向安旭的胸口。

安旭浑身肌肉绷紧，反应很大地推开了她。

虞娇娇诧异地看过去。

安旭闭了闭眼：“今天赶路很累，早点睡吧。”

虞娇娇的瞳眸有暗光闪过，在安旭走进卧室前，终于说出了今晚的目的：

阿旭，海城第一医院很有名，我们明天去做个婚前体检吧。

我妈想要抱外孙了。

藏在睡衣袖子底下的手指，难以抑制地颤抖着。

只有狠狠地咬紧牙关，才能不让冷笑溢出。

在一起以来，每次做那事，虞娇娇都会做好避孕准备。

即使干柴烈火间忘了用套子，她也会在事后吃紧急避孕药。

安旭半开玩笑地问过她：“你是不是不想要孩子？”

虞娇娇用眼睛诉说着她的深情：

成为母亲意味着太多的不确定，我想多做几年快乐的小女孩，也想多陪你过几年二人世界，晚一点结婚。

曾经最动听的情话，此刻附在耳旁尖锐地嘲笑着。

“安旭，虞娇娇不是不想要孩子，她只是不想生你的孩子。”

“哦，她连你都不想要呢！她根本就不想嫁给你！”

......

安旭甩甩头，深深望进虞娇娇的眼里：“阿姨为什么突然那么着急？”

年纪大了嘛，难以避免的。

虞娇娇的表情不露破绽。

但是安旭知道，她又是在用谎言掩盖真实目的。

这一回，她又想做什么？

夜渐渐深了，安旭却半点睡意都没有。

虞娇娇就躺在床的另一半，一只胳膊习惯性地搭在他腰上。

听着她绵长的呼吸，安旭将那只胳膊挪了下去。

他侧身背对着虞娇娇，与她隔开足有两人的距离。

他在广市的出租屋面积不大，为了节省空间，买的是一张一米五的床。

他有想过换一米八的，虞娇娇却说一米五正好。

这样睡觉的时候，我就有理由抱着你不放了。

回想过往，安旭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。

他几乎睡到了床沿，睁着双眼，等待黎明。




虞娇娇和温云霄第二天就坐飞机回去了，只留了个助理在这里跟进后续。

在听说安旭被救过来后，那助理就按照虞娇娇的意思，要找他赔偿。

结果刚见面，助理先愣住了：“怎么是你？”

安旭淡淡地抬眸，认出了眼前这人：“虞娇娇的乡下表哥？还是说，司小姐的御用助理？”

助理抿紧唇线:“原来你就是苏睿，难怪会不要命去撞温少爷。”

他的脸上带着了然，眼底还浮动着嘲笑。

“司小姐正愁怎么跟你摊牌，这下事情好解决了。”

他拿出手机，准备跟虞娇娇汇报。

安旭幽幽道:“林助理，你不想知道你的女儿在哪里吗？”

掏手机的动作停住了。

林助理戒备地望向安旭:“我没有女儿，你可别乱说。”

“我是不是乱说，你自己心里有数，丫丫已经走丢五年了，你每天夜里都睡不着吧？是不是时刻都会想起她的那面虎头拔浪鼓？”

“让我看看，她被你丢弃的那天，穿了一条你刚买的粉色公主裙，一共花了369，是在东葛路14号买的，老板娘是个丹凤眼，鼻梁上还有颗痣。”

林助理瞪大了双眼，肩膀细微地颤抖起来:“你、你怎么......怎么知道？”

安旭脸色依旧苍白，可是语气却多了些气定神闲:“这些都不重要，你只需要告诉我，想不想找到女儿。”

林助理沉默了许久，最终还是耐不住诱惑:

“你有什么条件？”

幽黑的瞳眸闪了闪：“别告诉虞娇娇，啊，不对，是司娇娇，”

安旭念着这个拗口的名字，很难想象，它属于自己的枕边人，

“帮我保密吧，别让她知道我就是苏睿。”

林助理顿了顿：“你怕她恨你？”

安旭疲惫地闭了闭眼睛：“你就当是这样吧。”

林助理是聪明人，两人的初次交易很顺利。

等安旭调养得差不多，苏睿的处理结果也递交给了虞娇娇。

赔偿，开除，吊销教练资格。

全都按照虞娇娇的要求来。

至于是不是真的，她也不会专程跑过去调查一遍。

安旭有自信，只要他和林助理都不说，那他就能把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地底。

准备离开长白山那天，安旭久违地收到了虞娇娇的视频电话。

他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闪烁的派大星头像，直到对方马上要挂了，才点下接受键。

镜头对面，虞娇娇坐在采光不佳的老房子里，脖子上还围着安旭亲手织的围巾。

阿旭，不好意思啊，前段时间手机坏了，找了家数码店修理，他说这手机年代太久远，修不了，我就只能把手机辗转到其他县里修理......

虞娇娇依旧敬业地扮演着她的穷鬼人设，娇柔的眉眼间点着招人心软的忧郁。

如果是之前，听到她如此诉苦，安旭肯定已经把买新手机的钱转过去了。

可他此时却异常平静。

他所能想到的，是在滑雪场那天，虞娇娇领口的卡地亚胸针。

为了节省开支，他连生病都不舍得去医院，扛不住了，才去买点药吃一下。

虞娇娇曾亲眼看到他为了少花点钱，放下昂贵的特效药，转而买了作用不大的顶替。

当时她打着手语，说以后一定要努力赚钱，不让他再受苦。

安旭身体难受，心里却暖暖的。

他以为灵魂的契合可以胜过物质的贫穷。

哪怕再苦，只要有爱人陪在一旁，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。

然而那枚胸针，足够他买近百盒特效药。

那些他以为的自我感动，又算什么呢？

安旭深深地望着屏幕里的人。

不说话，黑幽幽的眸子蘸着冷光。